1、正书写的宣纸上头，“天命定之”一句话又添了八个字，“忧愁畏怖，自有尽时”。

2、遇到痛苦难当之事，她爱用这个安慰自己。

(资料图)

3、八个字写得力透纸背，将最后一个字收笔，她低声道：“母亲说逢场作戏，是何意？” 　　倾画的眼神更见怜悯，道：“他向你王兄求了一门亲事。

4、” 　　阿兰若缓缓抬头。

5、 　　倾画道：“不是什么有家底身份的女子，好在端正清白，在宗学里供着一个教职。

6、听说这女子是从你府中出来的，单名一个恬字，文恬，名字起得倒是娴静。

7、” 　　阿兰若紧闭双眼，良久，道：“我有些累，母亲请回吧。

8、” 　　倾画转身行了两步，又回头道：“你的案子今晨已定下来，安在三日后行刑，沉晔午时递上来这则文书，请上君将行刑之权移给神宫。

9、你去神宫已是势必之事，神宫那些刑具，比刑司地牢中的多上许多，我知你即便魂飞魄散也不愿受此屈辱，若实在承受不住，便用瓷瓶中的药自我了断吧。

10、这是我作为母亲，能给你的最后怜悯。

11、” 　　待倾画的身影消失在油灯笼发出的微光之外，阿兰若突然身子一颤，一口鲜血将案上的白纸黑字染得斑驳，油灯的小火苗不安地晃动，终于熄灭。

12、 　　倾画的身影在地牢口一顿，待要举步时，牢中的阿兰若突然出声，语带嘶哑道：“母亲对我，谈何怜悯？” 一阵咳嗽后，又道：“母亲可还记得那年陌师父将我从蛇阵里救起，我第一次见你，他们说你是我的母亲，我真是高兴，你那么美丽。

13、我看你向我走来，便急急地朝你跑过去，想要求你一个拥抱，却不小心摔倒。

14、你从我身边走过，像没有看到我，像我是一株花、一棵草，或是一枚石头。

15、长裙擦过我的脸、我磕伤的手臂，你目不斜视从我身边走过去，绫罗拽地的声音，同今晚的一模一样。

16、” 　　倾画的手指握住身旁的木栏。

17、 　　又是一阵咳嗽，她轻声续道：“今生我不知爱是什么，母亲吝惜给我，我自己争来的，母亲也将它毁掉了，其实我更想什么都不晓得，母亲为何非要如此残忍呢？难道我是母亲的仇人，看着我痛，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吗？” 　　倾画的嘴唇动了动，许久，道：“若你还有轮回，来世我会还你。

18、” 　　阿兰若笑了一笑，疲惫道：“同母亲的尘缘，就让它了结在这一世罢，若还有轮回，我也没什么好求，只求轮回中，不要再同母亲相遇了。

19、” 　　巨大的沉默中，倾画的脚步渐行渐远，细微分辨，能听出那貌似稳重的脚步声中隐有杂乱。

20、待倾画的身影消失在牢口那扇阴森的大门外时，站得远远的小卒子慌里慌张跑过来，重点起一盏油灯。

21、 　　这一段最后一个场景，是阿兰若叠起木案上染血的文书，缓缓置于油灯上，火苗纠缠着那些模糊的血痕，燃尽只是瞬息之事。

22、灰烬落在木案上，还带着些微火星。

23、 　苏陌叶曾问她，若有一天她因沉晔而愤恨，会是为了什么，彼时她一句玩笑，说那一定是因得到过，譬如他爱上她，后来不爱了，又去爱了别人。

24、却不想一语成谶，他甚至也许从未爱过她，连她那些自以为珍贵的回忆都是假的。

25、多么高明。

26、 　　她垂目被火苗舔伤的手指，半晌，自语道：“看到我如今这幅摸样，是不是就让你解气了，沉晔？”许久，又道，“你可知这样的报复，对我来说，是有些过重了。

27、”油灯将她的倒影投在幽暗的石壁上，端庄笔直的仪态，却那么单薄。

28、 　世事波折，难如人意。

29、难如阿兰若之意，也未必合倾画之意。

30、 　　移往岐南神宫的前一日，阿兰若被劫走了。

31、 　　岐南后山天色和暖，日头照下来暖洋洋的，林子里偶尔传出来几声鸟叫，连不远处石林中的犬因兽都在安详地袒着肚皮晒太阳，一派祥和平静，像山外的风云变幻全是场可笑的浮云。

32、 　　凤九瞧见坐在石板上同阿兰若讲道理的白衣青年时，其实没认出来他是谁。

33、 　　青年一头黑发闲闲束于冠中，长得一张清寒淡然的脸，行止间却颇不拒，手中掂着根玉米棒子，像是恨不得将这根玉米棒子直敲到阿兰若脑门上：“事已至此，那个破王宫里头还有什么值得你惦念的，我好不容易将你救出来，你却急不可待又要回去，难不成，是为了沉晔？”话到此处略有沉吟，玉米棒子在石板上敲了一敲，“不对，到此时还放他不下，这不合你的性子，你下山，究竟要做什么？” 　　青年栖身的石板旁，两棵老树长得茂盛苍郁，树间用结实的青藤搭了个可供躺卧的凉床，阿兰若靠坐在上头远目林外景色，和声道：“你从前常说的那句，浮世浮生，不过一场体验，我觉得甚有道理，体验得多便是寿长，体验都少便是寿短。

34、我近日了悟，我这段人生，看起来短，其实也算长了。

35、”停了停，续道，“若说王宫中还有何人值得惦念，不过王兄罢了，他性子凉薄，其实无意上君之位，此时与夜枭族这一战绝非偶然，定然是母……倾画夫人的计策，意欲借刀杀人，将王兄除掉。

36、王兄非御敌良将，一旦上了战场，定然不能活着回来。

37、” 　　白衣青年皱眉道：“即便相里贺待你好，但这是他的命数，此种状况下，你还能保他一命不成？你此时既出了那团漩涡，何必再将自己搅进去。

38、” 阿兰若缓声答道：“你既晓得我的性子，便该料到我不能弃王兄于不顾。

39、我会去战场上将王兄换下来，届时还需你看顾看顾。

40、你放心，我惜命的很，自会权衡，比之王兄，我并非处处死路，还有生机。

41、”瞧着白衣青年沉肃的脸色，笑道，“你这个脸色倒不多见，所幸今生对我好的人不算太多，你和陌师父也不像王兄这样倒霉，无须我如此冒险相救。

42、” 　　白衣青年凝目看她片刻，道：“你一向顽固，我此时说什么也留不住你，但战场凶险，若是此行回不来呢？” 　　她神色平静：“若是此行回不来，即便我死，也是以王兄的名义战死，比之倾画夫人逼我自杀，这种死法倒是有意义许多。

43、届时便劳烦你将王兄改名换姓，送往安全之地，让他过寻常日子罢。

44、”良久，续道，“我曾写信给沉晔二十封信，也劳烦你帮我要回来，信里头那些真心实意，再存在他那里，想想有些可笑。

45、” 　　白衣青年叹息一声：“你这些托付我都记着，只望到时候用不着我做这些，你何时下山？” 　　她仰躺在藤编的凉榻上，随意将手搭在脑后，唇角攒出来一点笑意：“和风，日影，今天是个睡觉天，让我再偷一个浮生半日闲罢。

46、” 　　岐南后山这片桃源景渐渐消逝在日暮的薄影中，凤九押着一颗沉甸甸的心，竭力排开最后一段记忆。

47、论及话本子，她姑姑白浅处有无穷的珍藏，她打小耳濡目染，自然多有涉猎，那些痛彻人心像是从泪罐子里捞出来的故事，她读过不知多少则，却全比不上今次她眼前这一桩。

48、这段回忆甚至没有半滴泪水，却像一柄绝世名剑，极冷也极沉，夺人性命时干脆利落，绝不拖泥带水。

49、阿兰若伤得平平静静，痛得平平静静，连赴死，都赴得平平静静。

50、 　苏陌叶讲给凤九的史册记载，说相里贺御驾亲征，拒敌十七日，力有不逮，终战死疆场。

51、掩盖在薄薄的史页后的真相，凤九在这段回忆里看到。

52、战死的不是相里贺，而是阿兰若。

53、 　　同夜枭族一战，因由是比翼鸟族纵容边民越境狩猎，两族开战，这个战场，自然开在边境上，思行河穿越亘古悠悠流淌，流到最南边，拐过平韵山的隘口，一年复一年，汇入慈悲海中。

54、挨着平韵山慈悲海的一段思行河，一向称的是南思行河，河旁有座巨大的乐音林，遍植乐音树。

55、比翼鸟及夜枭两族历代以此林为界。

56、 　　八月初七，阿兰若赶赴战场。

57、战事初一拉开，不过六天，比翼鸟族已丢失大片土地，被迫退于思行河以南，八万大军损了三万，五万兵士与夜枭族十二万雄兵隔河相望。

58、 　　一道道请兵支援的军令加急送入王城，倾画恍若未闻，按兵不动。

59、前有雄兵，后无援手，军中士气低迷，未曾歇战，已显败象。

60、是业，阿兰若潜入军帐，迷晕相里贺将他运出军中，自己则穿上他的盔甲，坐镇主帐。

61、 　　阿兰若领着五万疲兵，以半月阵依思行河之利，将夜枭族阻于河外。

62、思行河中血流漂橹，南岸上也是遍野横尸，本是夏末时节，夜晚河畔凉风过，却只闻腐尸与血腥。

63、半月阵阻敌七日，迫使夜枭族折兵五万，却因粮草不足且久无援兵，耐不住夜枭族凭着人多之利轮番攻阵，终在第七日半夜被攻破第一个缺口。

64、 　　天上长庚星亮起，夜枭族大王子喜不自胜，正欲领军渡河。

65、月光星辉之下，隔河瞭望，却遥见对军主将手中蓦然化出一张一人高的铁弓，三只无羽箭携着凛冽风声划破夜空，无羽的长箭直直坠入河中央，化作三根巨大铁柱，立于汹涌水面一字排开。

66、 　　招魂阵。

67、 长庚星被忽起的墨云缠得摇摇欲坠，一团金光从矗立于铁弓旁的颀长身躯中凶猛挣开。

68、破空的长鸣后，浮于半空的金光竟凝成一只巨大的比翼鸟，俯瞰着河滨两岸威严盘旋，翅膀扇起的烈风将金戈铁马扫的人仰马翻。

69、铁弓旁的身影却一动未动，烈风吹落头盔，现出一头漆黑的长发，一张冷丽的脸。

70、 　　哀哀嘶鸣中，金色的比翼鸟栖伏于河中央的铁柱之上，羽翼覆盖大半河面，翅膀再次扇动，周身竟燃气火焰。

71、 　　烈焰熊熊燃烧，像是一场无终的业火，阻断整个思行河，做成一道拒敌的天然屏障。

72、焚风将对岸的乐音林吹得叮咚作响。

73、乐音树树名的由来，原本便是因其树枝树叶随风吹过而能奏出乐音。

74、 　　为阻敌于思行河外，阿若兰使了招魂阵，燃尽了自己的灵魂。

75、这便是她魂飞魄散的原因。

76、这才是她魂飞魄散的原因。

77、 浓墨似的天幕，奔流河流中的滚滚业火，比翼鸟的哀鸣穿过乐音林，林中奏起奇妙的歌声，仿佛哀悼一族公主之死。

78、而渺渺长河上，那些小小的白色的乐音花却不惧焚风，像一只只迁徙的幼鸟，穿过火焰飘散于河中，又似一场飞扬的轻雪，有一朵尤其执着，跋山涉水缓缓漂落于阿兰若鬓边，她抬手将它别入鬓发，手指在鬓角处轻抚后一停。

79、那是沉晔给她别花后，惯做的一个动作。

80、她愣了愣，良久，却笑了一下。

81、金色的比翼鸟最后一声哀鸣，她抚着鬓边白花，缓缓闭上了眼睛。

82、大鸟在河中静成一座雕塑，唯有火焰不熄，而长发的公主已靠着铁弓，耗尽了生命，步入了永恒的虚无。

83、大火三日未熄，熄灭之时，公主与铁弓皆化为尘沙，消弭于滚滚长河。

84、 　　这便是阿兰若的一生。

85、 　　凤九却始终无法明白，阿兰若最后那个笑是在想着什么。

86、 　　从这段记忆中出来，面前竟又立着那面大雪铸成的长镜，凤九伸手推开镜面，蓦地眼前一黑，临失去意识的前一刻，她觉得，这下，自己总算是要真的晕过去了罢，早这么晕过去多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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